十笔长安——飞花满城(12)

尉迟真金走的那天,下了这年冬季的第一场雪。

那人身子好的七七八八了,却不知怎的,多少有些咳,但那人执意要离开,狄仁杰思前想后便也随了他,这洛阳城,待一天便多一天的风险,尉迟真金当了武后那么久的心腹,多多少少知道些武后的事,那个女人,有胆识有心计,却也是狠辣的。

狄仁杰想了整整半个月,最终决定了留在洛阳城,不是高官厚禄有多大的吸引力,只是不愿让尉迟真金一生背负着愧疚。自己当年和那人说,来洛阳,是为了给这官场带来一丝新的气息,如今,他刚获二圣赏识,真的一朝离开,不仅二圣是要有疑心的,自己也多少有两分不甘,最重要的,是依着尉迟的性子,怕是断断不肯的。他不愿尉迟真金为谁折了翅膀,向来尉迟也是不愿自己放弃一生的抱负的,男人之间,哪来的那么多缠绵悱恻,心意相通就罢了。

那日,向来以一身官服出现在人们面前的尉迟真金换了一身浅色的便服,淡青色的衣衫,却罩了一件藏青色的大氅,越发显得发红似火,那碧色的眼眸也愈加深了,卸了满身的明器暗器,只是拎了一把惯用的长剑,倒让整个人都显得清爽了许多,这大雪地里一站,脱了大理寺卿的威严,多了份江湖儒侠的味道。

狄仁杰远远看着,忽然有些后悔,人生一世,若真有这人相伴在旁,什么壮志抱负,都不及那人一颦一笑啊。不过狄仁杰心里想的好,却无法表达,那人不是女子,更不是弱者,他可以接受狄仁杰的爱,却绝不能接受狄仁杰将他圈在身侧。

尉迟真金忙着和大理寺的一干兄弟告别,那些一起出生入死的人自然不舍尉迟真金的离开,有些甚至说了要辞官一起走的话,却也一一让尉迟真金堵了回去。等尉迟真金难得好耐心的将送别的人都打发回去干活之后,策马而行的,就剩下他和狄仁杰二人了,缓缓打马到城门口,又双双勒马停驻,他们之间没说什么,却默契地知道,这洛阳城门,怕就是相别之处了。

相顾无言!

半晌,还是狄仁杰先开了口:“尉迟卿算是自在了,这天大地大的,以后,便是天高地迥,随君畅游了。”

闻言不禁莞尔,尉迟真金眼眸斜飞,双唇闭合:“你狄仁杰巴巴的从并州跑到洛阳,为的不就是一展雄心吗,怎么倒羡慕起我来了?”

听了这话,狄仁杰却毫不避讳地打马靠近了几步,伸手,却也只能为那人扫了扫肩上的雪:“到不知尉迟卿也是能说会道的人,以前倒是狄某大意了。只是尉迟卿,这江山纵横,无论走到哪儿,总归要让狄某知晓你的所在。”

身手拍拍狄仁杰的肩,尉迟真金难得扯出一抹极温和的笑意,声音不大,却字字掷地:“放心,便是走到天涯海角,也定让你知道。”

“如此,狄某便在洛阳静候!”

那人点头,然后回身,一夹马腹,便飞也似的出了城门。

狄仁杰静静地候在城门里,看那人马背上瘦削的背影,唇边含着笑意:尉迟真金,若是退下了大理寺卿那层外衣,放下了大唐律法的担子,虽性急,却终归,该是温和的人吧。

 

狄仁杰在京中呆了很久,不负众望也不出所料,他确实给当时有些沉闷冗杂的官场带来了一股新风气。他在官场玩得风生水起,几年过去,官场变换,渐渐的,也就再没什么人提起当初也算是能把洛阳搅个天翻地覆的大理寺卿了。

狄仁杰极少和人提到尉迟真金,他从大理寺丞最终升为侍御史,处理积压案件,犯言直谏,连武后都对他器重万分,称之为唐之砥柱。只有偶尔和旷照这些人见面时,才会略提提尉迟真金又去了哪里。尉迟真金向来是个寡言少语的人,又是个闲不住的主,这么多年来,走南闯北,竟算得上是居无定所了,不过好在,没到一个新地方,尉迟真金定然信守诺言,让人给狄仁杰带个消息,狄仁杰知他离得远,真要回信也未必找得着他,索性便也作罢,只等着有一日自己退出官场之时去找他便罢。

只是,还没等他去找人,便出了场不大不小的祸事。

高宗懦弱,武后执掌朝政,狄仁杰不是腐化之人,心里明白,武后这人深谋远虑,胸有丘壑,的确是个能为之人,是以并不在意别人如何看待,只是一心一意辅佐。只是最终高宗驾崩武后欲自己称帝,这却多少是大大不妥的,形势上虽不说,本质上,却是改朝换代了。狄仁杰再怎么开明,怕也不是一时间接受的了的,因此,难免劝说几句,态度却甚是强硬,这下子触了已成武帝的逆鳞,他狄仁杰也终究被下了大牢。

狄仁杰的牢狱之灾要比当年尉迟真金长得多,却并不惨烈,与其说是下狱,其实,不如说是被贬。人虽在牢里关着,武帝却给了个焚字的工作,每日焚烧无用的奏章,狄仁杰心里明白,武帝是要让他看看,看看着大唐江山是如何在她的手里繁荣、昌盛!时不时的,武帝会召见狄仁杰,她是惜才的人,狄仁杰这个才,她并不想轻易放过。只是,狄仁杰也自有自己的态度,他看着那些过了时候的奏章,心里明白,武帝是个好皇帝,却也知道,自己这官也该做到头了,于是慢慢的,武帝也就懒得理他了,有些才华横溢的人,用不得,怕是只能杀,不杀也只能囚禁了,所以狄仁杰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的,唯一遗憾的,是与那人策马仗剑的梦终归破碎了。

回忆到这里,狄仁杰心口不禁一痛,他抚着墓碑的手指也不由得加重了几分,他这一生中,从未瞒过尉迟真金什么,惟独这事,尉迟真金一直以为他不曾知晓,却不知,他知道。

尉迟真金有咳疾,每到秋冬交换之际便会发作,时候不久,却真有些撕心裂肺的感觉。狄仁杰离开神都的那一阵子也恰好是他刚出狱不久,那阵子,尉迟真金虽未说什么,却一直逡巡在洛阳一带,狄仁杰和尉迟真金过的第一个初冬就被他吓到了,拉着人就要去回洛阳去找沙陀,却被尉迟真金阻止了,那人咳的碧蓝的眸子中都蒙上了水,却还是淡笑着说无妨,只是旧疾,狄仁杰愣了,问他以前怎么从未发现,他也只是笑笑,说那次牢狱之灾终究还是留下了病根,鞭刑和寒气伤了心肺,所以每到入冬之际难免就会复发。

其实狄仁杰当时信了的,他也记得沙陀当时说过,内伤虽然不重,却难免会留下病根,只是没想到,如此难受。不过狄仁杰也知道,尉迟真金向来对自己的身子不是很留意,他便也只能帮那人留意着,于是趁尉迟真金不在之时,还是回了趟洛阳城,只是这一回,让他的心痛了整整七年。

狄仁杰找到沙陀,原本只是想问个好方子帮那人调理一下,以后山长水远的,怕是再回洛阳,是后会无期了。

沙陀盯着狄仁杰半晌,最终说了一句话:“这病根,怕是仙丹也好不了了,大雨里跪了三天三夜,寒气入骨,怕是不止咳疾,这一到雨天,日子都不好过。”

然后,狄仁杰不是愣了,是直接傻了,他像个呆子一般望着沙陀,然后极其平静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狄仁杰从沙陀口里得知,武帝会这么轻易放了他,三分因为惜才三分因为不愿但这杀贤臣的骂名,剩下那四分,是因为尉迟真金!

武帝虽然是帝王之尊,却终究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冷酷却未必真的冷血,没有了威胁,终究对尉迟真金有着那么一分两分的愧疚吧。

27 Dec 2015
 
评论
 
热度(30)
  1.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北阙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