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笔长安——飞花满城(番外1)

如果有人问尉迟真金,这一生一世,他最不后悔的事情是什么,那人会思考一下,然后很淡很淡地说道,是有生之年他认识了一只叫做狄仁杰的,狐狸,并很有幸或很不幸地和他再一起生活了许多年;如果有人去问狄仁杰,这一生当中,他最后悔的一件事是什么,狄仁杰会斩钉截铁地告诉你,是他那时没有早些辞官,然后能和尉迟真金一起度过更多的日子。

他们离开洛阳城的时候正是大雪纷飞的季节。那年,不知为何,雪下的特别大也特别的多,雪花很白,像尉迟真金几乎被狄仁杰包裹在一圈狐毛中的脸庞。

话说回来,尉迟真金被裹得跟个粽子似的却是要拜狄仁杰所赐。今日一早,狄仁杰刚醒来就看见了门外飘摇的雪花,一片一片,真真像极了鹅毛,这雪也不知是下了有多久,狄仁杰走下床来,就看见窗外满地的乱琼碎玉,竟是将这个世界都洗得雪白。只不过狄仁杰最先的反应不是欣赏这美景,而是开始在已经打好的包裹中翻箱倒柜找衣服。然后尉迟真金一睁开眼睛就看见那个熟悉的人影坐在床边凝视着自己,一大早的,尉迟真金睡得迷迷糊糊,倒也没多在意,反而睡意朦胧中给了狄仁杰一个极温和的微笑。狄仁杰被这个带着三分睡意的笑容给笑楞了,可是手下却也没停着,直接拿了件中衣递给了尉迟真金,尉迟真金睡得朦胧,也不在意,随手接了过来就套在了身上,然后就是长衫,然后就是夹着一层绒毛的外套,再到一件领子上都是一圈毛绒的貂裘。狄仁杰递到第四件的时候,尉迟真金终于完全醒了过来,瞪着狄仁杰给他拿衣服拿的不亦乐乎,终于是一忍再忍,终于忍不住了:“狄!仁!!杰!!!”

“啊?”狄仁杰正忙着一件一件往尉迟身上套衣服,冷不防被他一叫不由得一愣。

“你想把我压死是不是啊?”尉迟真金看着自己已经穿得像个粽子一样,手里还拎了一件,也不知道是该给狄仁杰白眼还是青眼。

狄仁杰看着尉迟真金的状况也不由得一笑,自己八成是被尉迟刚刚那个迷迷糊糊的笑容给笑懵了,不过,看着外面越下越大的雪,狄仁杰还是皱了皱眉——尉迟真金大病初愈,这样的天气,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问题。

其实尉迟真金也算不得大病初愈,只是这第一次发病,就把狄仁杰给吓着了。

他早年任职大理寺卿的时候,案子办的飞快,常常是有几天都不眠不休的日子,难免对身体有所损耗,仗着年轻,仗着一身好功夫还能压一压,却不想一场刑狱一场大雨,那些压抑已久的病痛就突然叫嚣了起来,只是,这毛病自打自己辞官离京就一直跟着自己,每年也都是忍忍都过了,却不知今年为何来得如此汹汹,尉迟真金那时候被狄仁杰按在床上做卧床休息状,心中三分不甘,剩下的却是一种久违的幸福——或许人就是这样吧,一旦松下一口气来,一旦遇着了与自己心心相印的那个人,就会变得脆弱些,尉迟真金自己都不得不承认,他虽然求得了武帝的恩典,等在郊外的这些日子都是提心吊胆,惟独那日见了狄仁杰一人一马前来,才终于有一种大松一口气的感觉。只是,这一口气松的是时候也不是时候,几乎是第二天,尉迟真金就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一向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狄仁杰当时就慌了,第一个反应是抓起尉迟真金就要往洛阳城冲,很久之后,狄仁杰告诉尉迟真金,那时候,他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想法,那就是生病了也好受伤了也罢要去找沙陀。尉迟真金也被狄仁杰突如其来的动作弄的愣了半晌,被狄仁杰几乎拉出了屋子才反应过来,想着那人再怎样也是着急自己的身体,自是不能发火的,可是偏偏狄仁杰当时大脑一片空白,任尉迟真金好声细语的说自己无事都一点也听不进耳朵,反而有着力气越来越大的势头,终于尉迟真金是忍无可忍也好无可奈何也罢,只能一个千斤坠使出来,硬是定在了原地,然后对着狄仁杰几乎是吼着喊出了一句:“狄怀英!”

这一声“狮子吼”倒是真起了作用,当然也有可能是狄仁杰和尉迟真金的武力值真的相差太远拽不动了,反正狄仁杰终于停了下来,一脸焦急地看着尉迟真金,还以为这人又闹别扭明明病了去却不肯承认:“尉迟,你生病了,要去找沙陀看看。”

尉迟真金当时被气笑了,因为狄仁杰当时的表情活像面对着一个耍赖不肯就医的三岁孩童,满眼的宠溺,分明一副连哄带骗也要哄骗过去的表情。

看到这样的眼神,尉迟真金就是有火也发不出来了,更何况他本也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只得在心里长叹一口气,难得耐心地伸手拍了拍狄仁杰紧紧拉着自己胳膊的手:“我并无大碍,这是老毛病了,每年入冬都这样,这些年了也没事。”

听了尉迟真金这难得的几句闻言细语,狄仁杰才算是多少回过点神来,一双几近失色的眸子也灵动回了几分,想着自己当时一时着急乱了分寸,倒是也有三分脸红,却依然紧握着尉迟真金手臂执着地问道:“什么时候添的毛病,怎么以前都没听你提起也没见你犯过?”

“上次被困刑部那几天,沙陀不也和你说了吗,多少会留下些病根的,不严重,只是每年入冬都会咳几天,沙陀也说了,怕是没法子根治了。”尉迟真金话说得很淡,倒也算是事实,却并非事实的全部,他没告诉狄仁杰的是,这每年都犯的老毛病今年又来势汹汹了许多,那几天他为求见武帝长跪雨中,偏生又是深秋的寒雨,连沙陀把了脉也只是摇头,说是寒气入骨。尉迟真金不肯告诉狄仁杰却并非刻意隐瞒,一来他生性坚毅,怕是觉得这也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二来刚才那个情况看,狄仁杰待他之心情真意切,若真知自己为救他而伤寒入骨,怕是终身都难解心结,他自己在朝之日活的虽张扬却终是缚手缚脚,如今二人携手并肩,却想着能策马扬鞭,潇洒自在,自然不愿那人背负愧疚。

狄仁杰微微一愣,这事儿过去了有八年之久了,那时候送走尉迟真金,那人虽未说回复得活蹦乱跳,却也看不出有什么病痛,当时狄仁杰还在暗自庆幸,私底下想着,定是因为尉迟真金功夫好身体底子也好,这一次挺过去也就过了,却不想,终究是伤了他的心肺。想到这里,狄仁杰不禁又是一痛:而自己,就这样不知不觉的让那人一个人承受了这么多年的病痛!

后来,狄仁杰就把尉迟真金按在床上了,说什么也不同意这时候就上路。尉迟真金有火发不出,又不好暴跳如雷,只得随着他闹去了算了。狄仁杰就是这时候以抓药为名偷偷去找了一趟沙陀,知晓了尉迟真金去武帝的事,沙陀提及了自己曾给尉迟真金一张药方,虽不能根治他这算是宿疾的病症,却是极补气润肺的,若每年中秋就开始喝着,总是能缓解一些的,狄仁杰自是没见着那方子,他脑子灵活,只一转就知道是尉迟不愿他愧疚而不想他知道这事儿,半是心疼半是感动,心疼那人怕是以后的每个冬季都要熬过几天难过的日子,感动那人倒是事事为自己着想。于是狄仁杰毫不客气地又像沙陀要了张同样的方子便别过了。

直到后来,在他们一起生活的那些日子里,每到中秋,狄仁杰都雷打不动地给尉迟真金一碗一碗熬着这说药不算药,说补汤不算补汤的东西。只是,尉迟真金那性子,就算是真病了都不见得愿意好好吃药,更别说这只是个预防作用的汤药,奈何狄仁杰有的是时间也有的是耐心,无论尉迟真金是一脸忿怒还是苦着个脸他都目不斜视眼观鼻鼻观心,径直把药端到房中,而且自从数年前开启了喂药模式之后,狄仁杰心里就不知回忆了多少次,所以,每次进屋后就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在床沿一坐,完全忽视尉迟真金已经难看到能杀人的脸色,直接把药送到那人唇边,尉迟真金自是不服,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危险到不能再危险的前奏,偏偏狄仁杰毫不在意,举着手半天不见那人张嘴,直接就抬起头,对着尉迟真金逗小孩一般来了一句:“啊~~”

尉迟真金被这个“啊”字惊的差点被空气呛着,半天没反应过来。

倒是狄仁杰,果然是脸不变色心不跳,看着尉迟真金半天不张嘴,再接再厉继续哄着:“来,乖,张嘴,啊~~~”

这下子尉迟真金是从被惊的目瞪口呆到直接被轰醒了,看着那人一副你不张嘴我就继续的样子,二话不说,张嘴就把那勺举到嘴边的药给吞了下去,右手一伸,接着就要去夺药碗:这药是不能再让狄仁杰喂下去了,不然不知道要出什么乱子。

可以尉迟真金想的是一回事,狄仁杰却是喂得前所未有的高兴,自然不可能叫尉迟真金把药碗抢走,身子往后一倾,堪堪躲了过去:“尉迟卿,这就是你的不是了,病人要有病人的样子,你看你现在身子正虚,万一要累着了如何是好。”

“狄仁杰!喝碗药能累到哪里去?你究竟给还是不给。”尉迟真金眼睛一瞪,眼看就要发火。

狄仁杰却是不慌不忙,低头一笑,轻轻用勺子搅了搅碗里的汤药,语气却是温柔至极:“尉迟,你这又是何必?当年你身居三品,执掌大唐刑律,自是独当一面,扛着一身的责任,你那时要强,凡事不肯示弱是该当的;而后你独自一人在外八年,以你的性子,怕是这几年都想不起吃药的事,这话说来,倒是有几分是我的不是;如今,你我既已心意相通,你又何苦在我面前处处要强,凡事多个人为你想着,不好吗?”

狄仁杰这话说得不轻不重,多少还有些不温不火,却是字字深情,他连头都没抬,只是自顾自地搅着手里滚热的药汤,那升腾而起的白气时而缭绕在他面部,竟让尉迟真金有几分看不清楚的感觉。

听了狄仁杰的话,尉迟真金却是又愣了半晌,细细咀嚼之下,那人语气虽淡,却是字字肺腑,听着让人心头一暖,尉迟真金险些就有了鼻头一酸的感觉,想他自己也是要了半世强的人,罢了罢了,能有个人愿意为自己挂心,也是好的!

只是,谅是尉迟真金心里感动的翻天覆地,想让他当着狄仁杰的面说出这些煽情的话却是极难的,所以愣了半晌,也不过是开口道:“罢了罢了,不过是一碗药,倒惹出你这许多胡言乱语,你爱如何,我以后都随你便是。”

这句话让尉迟真金“后悔”了一辈子,却也幸福了一辈子。

其实有一个问题,是尉迟真金从来没有想明白的,当他很多年后,已经习惯了,靠在狄仁杰的怀里被他一勺一勺的喂药的时候,他隐隐觉得,那苦涩的药也没有那么苦了。那时,他轻轻摇头,感慨着世间习惯果真是很可怕的事情,但最终,他还是顺从了这份习惯,有些事情,不是改不了,而是找不到,改变的意义和原因。

尉迟这一病,不久也不短,堪堪近半个月的时间。然后半个月后,虽然算不得立刻生龙活虎,却也是行动自如了,加上尉迟真金一身的功夫,倒是看不出病过一场的样子,于是,在他的催促下,二人终于踏上了共同生活的征程。


26 Feb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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