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笔长安——飞花满城(10)

尉迟真金人虽然醒了,但终究因为高热一直昏昏沉沉的。狄仁杰照顾的顺其自然,直接就把自己搬到了尉迟真金房中住。

可是毕竟那人身上有伤,半昏半睡之间也是极不安稳,再加上那人好动不好静的性子,趴得也极不舒服,狄仁杰看他几天之后好不容易能够侧卧,却又怕他睡熟之时不小心翻身压倒了伤口,竟也是不敢有半分的疏忽,只是时间久了,夜晚来临难免困顿。于是,也不知是假公济私还是便宜,这晚,狄仁杰眼看着尉迟真金算是睡得安稳了,实在是困得不行,便大着胆子脱了外套爬上了尉迟真金的床,卧了半晌,思考一二,身手直接将那人揽在了怀里,尉迟真金每次睡得不老实了想要翻身,都直接被狄仁杰的手臂揽了回来,却也方便。尉迟真金却是半睡半醒间,只觉得身旁暖暖的,他因伤口的缘故一直高烧不退,虽说身上火热,却总是有些发冷,既然身边有了个暖源,自觉还是不自觉,反正是靠了过去。

直到很多年以后,当尉迟真金已经习惯了每夜和狄仁杰宫寝时,总是会想起当时那人暖暖的怀抱,其实那时,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虽多少有些昏昏沉沉,神智毕竟还是清醒的,或许经历过大灾大难的人,一旦有一个温暖的地方,总是格外的脆弱吧,于是,坚强如尉迟真金,也不自觉的,想要寻求一个能够暂时休息的地方。

尉迟真金卧床的日子,狄仁杰最害怕的,就是每日两次为那人换药。

尉迟真金背上鞭痕交错,皮肉翻开,没有被鞭子直接波及到的地方也青肿不堪,就算是沙陀医术高明,开得都是治伤的良药,皮肉的愈合终究是需要些时间的,时不时渗出的血迹常常因为时间久了将附在尉迟真金身上的衣服粘在皮肉上,掀开的时候,便难免会有些痛苦。狄仁杰每次都不知如何下手,好像怎么着,都会弄痛那个人,而他心里,最不愿的,就是看那人承受一点的苦痛。倒是尉迟真金,比狄仁杰似乎还要镇定上几分,每次换药都气定神闲般,颇有些当年武圣人刮骨疗伤的风度,再痛也不吭一声,最多只是轻轻的颤抖和紧握的拳头。

狄仁杰看着不忍,忍不住就开口问道:“那个,你,很痛吗?”

其实问着这话,狄仁杰都觉得不是一般的废话,伤成这样怎么可能不痛,可是依着那人的性子,定然会说不。

半晌,那人似是熬过一阵疼痛,平复了呼吸,回答的话却不是那么硬邦邦的,而是淡淡的两个字——还好。

还好,就是不那么好。这是狄仁杰思考过后的结论。换种说法,也就是,这个向来以死撑著名的男人在自己的面前最起码卸下了三分防备和坚硬。

“嗯……这是个好的开始。”这是狄仁杰当时心里唯一的想法。

沙陀开的药虽然效果不错,却着实是苦的很,狄仁杰每一次端着一碗深棕色的浓稠药汤进来时,尉迟真金都死死地盯着那药如同毒药一般,狄仁杰倒也不说话,不急不劝,只是望着那人一脸的纠结淡淡的笑。狄仁杰知道尉迟真金性子好强,每次有个三灾五难的都绝不可能老老实实承认自己病了,乖乖吃药。所以,他倒是也不恼,药一碗一碗的端,凉了就再热,即使热了再凉也一幅万事不急的模样,倒是每次都是尉迟真金自己没了耐心,身手要去拿药碗。狄仁杰也只是笑的温柔,当然这温柔在尉迟真金的眼里就是神憎鬼厌,然后欠身扶起尉迟真金,再将那一碗药送到那人手里,看那人皱着眉头却甚是豪情万丈的一饮而尽,其实第一次,狄仁杰将尉迟真金扶起后,本是想着那人身子无力打算喂他喝药的,却不料,尉迟真金虽然疼的七荤八素这面子却是一点也不肯跌的,硬是拒绝了狄仁杰,狄仁杰暗地里摇头,心里却也知道,若真能跟只猫似的那就不是尉迟真金了。于是便也不勉强,直接端了药碗送到尉迟真金手里,那人微微挣动的时候,肩上的鞭痕依旧狰狞,狄仁杰不敢碰,也只有扶着那人的手臂,看那人仿佛跟自己过不去一般,硬撑着喝完了一碗苦药。

狄仁杰无奈,却知道,那人的性子是不可强迫的。

只是,自从那次尉迟真金跟他说了“还好”那两字之后,狄仁杰帮人上药的时候下手就是轻了再轻,沾着温水的白帛,一点一点擦拭着血迹,就连撒药的手都是小心翼翼的模样,狄仁杰低着头甚是认真,发丝不时地扫过尉迟真金的肌肤,带来一点温和的痒意,尉迟真金感受到了,不由得轻轻回头,那人被红发遮住的额头有一滴滴的汗珠,可是让他惊讶的是,上药的狄仁杰也是一头的汗,看着倒是比他这个受伤的更辛苦三分。

尉迟真金心里不由得一动,他前些日子虽昏昏沉沉,却感受到一直有一个人在身边伴着,那人暖暖的手时不时抚上自己的额头,在他痛得难受的时候,又会带来一份清凉,沙陀的药虽然上的时候有些火辣,上完后却是淡淡的清凉,倒是能缓解不少,他感受得到熟悉的气息一直在自己身边,而那气息,属于狄仁杰。如今,他人清醒了几分,却因整日卧在床上极不舒服,尉迟真金知道自己性子中有三分火气,总是闲不住的,便是真的有三分睡意也定是不肯老老实实一动不动,所以他知道,每次自己卧着累了想要转动时,也是那双熟悉的手臂又顺便将自己揽了回来,轻柔的,却是不容抗拒的。可见,他睡得好睡不好的日子里,怕是狄仁杰都没好好睡过一觉,现今,他偷眼瞧着,那人眼眶四周一片乌青,到着实让人看着感动。

尉迟真金心里长叹一声,身子轻轻一动,却不想直接就撞到了狄仁杰撒药的瓶子,突如其来的一阵刺痛,饶是尉迟真金也禁不住倒抽了口气,却把狄仁杰吓了一大跳,忙着去查看那人的伤口有没有又裂开,语气又急又痛:“你怎么了?有没有事?”

尉迟真金忍过那一阵刺痛觉得似乎好些,抬头就看到狄仁杰一双焦急的眸子。在尉迟真金的眼里,狄仁杰向来有种泰山崩于前和色不变的风度,当然那时,尉迟真金称之为慢吞吞做事毫无效率,大祸临头都能笑着调笑几句,却不知,狄仁杰也能露出这种急的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

狄仁杰却是想着了另一回事儿,看着尉迟真金半天不答话,以为那人真的怎么样了,一急之下连忙俯身查看,手也顺势探到了那人裸露的肩头,头低下,就在那人的面前,就这样,一时间,四目相对,狄仁杰眼中的是焦急,而尉迟真金眼中的,不是不耐,不是烦躁,却是种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向来不喜欢与人太近,倒是尉迟真金先反映了过来,却未露出一丝不快,只是轻轻别转了脸,声音有线淡淡的黯哑,却并非气愤,反带三分温和:“我无碍,你不必担心。”

听到这话的狄仁杰,却不由的一阵苦笑:尉迟真金啊尉迟真金,怕是这辈子我都要为你挂心了~~~~

是夜,狄仁杰思来想去,还是没敢像往常一样与尉迟真金同床,想是那人伤势毕竟好转,应该没什么大碍了,却也没敢把尉迟真金一人留在屋子中。于是,在寺卿大人的房间里就出现了极其诡异的一幕,尉迟真金面朝里侧卧在床上,狄仁杰却是拿着本书坐在灯下苦读,这场景看着甚是温馨,却不知为何,气氛有三分……诡异和暧昧。

于是,耗了半晌,尉迟真金任命般叹了口气,他虽性子极冷,在情感上从不多做留意,但好歹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狄仁杰那些毫不掩饰的关心他看在眼里,也是记在心里的,起初觉得三分不适,令他自己都惊异的,却是,自己只是不习惯却毫无厌烦之感,这些日子卧床什么也做不了,倒是想通了许多——那不多不少的温暖,自己倒真是有些贪恋了呢。他知道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之事,只是他尉迟真金,何时轮得着世间说三道四了?

罢了罢了!想他尉迟真金,爱便是爱,恨便是恨,向来做事不会拖泥带水,只是,他心中有些气恼,觉得自己沉不住气的性子怕是这辈子都要败在狄仁杰手中了,于是也不肯给狄仁杰个好语气:“你这是打算坐到什么时候?”

谁知平日里聪明的狄仁杰偏生在这时候会错了意,以为尉迟真金性冷,既然清醒了,自是不愿大半夜的与别人共处一室,便也上前两步,略带三分无奈给尉迟真金整理了一下被子,便开口道:“属下前些日子怕大人夜里有什么需要,没人在旁不便,不过既然大人已经醒了,想必无碍,属下便回去了。”

听到这话的尉迟真金有些咬牙切齿——好你个狄仁杰,不该聪明的时候瞎聪明,该聪明的时候不聪明!

于是,狄仁杰刚整理好被子,回身准备出门的时候,就听到尉迟真金幽幽地声音传了出来:“怎么,你今天倒不怕我有个三长两短了?”

震撼!

狄仁杰当即停在了原地,路都不会走了,猛地回过身,却只看见尉迟真金依旧是面向里卧着,一动不动,仿佛刚才没说过话一般。

“尉迟……你,刚才有说话吗?”狄仁杰在很久很久以后,每次想到这句话都会笑,笑自己那时说出这样一句傻话,却也笑,那时候,幸福真是突如其来啊。

“本座从不说第二次,你若没听见,便罢了……”只是话未说完,身边已被一股暖暖的气息包围,然后,尉迟真金就感觉那人的手撑在自己身侧,却也小心的未碰到他分毫,那人的发丝垂下,碰触到了尉迟真金的侧脸,痒痒的,那人的唇就在自己耳畔,吐出的气难免让尉迟真金有三分脸红心跳,然后,就是那人的声音传来:“狄谋便是聋了,听了这句话,也是要复原的。”

然后,狄仁杰便光明正大的宽衣解带,将自己也脱得只剩下一身里衣,躺在了尉迟真金身侧,身手,一如既往将人轻轻揽住,却也是极有分寸的。

其实,直到后来二人共同生活的那几年,狄仁杰也多是说得狠,行动却总是规矩而分寸的,他爱那人,更敬那人!

唯一不同的,就是自从那夜狄仁杰得到了尉迟真金的默许和回应后便更加殷勤,表现之一就是再不肯让尉迟真金艰苦万分地端着药碗喝药。于是第二天,当尉迟真金支起身子身手去拿药的时候,狄仁杰拿药的手略退分毫,自己却再自然不过地坐在了床沿,轻轻搅了搅那碗浓稠的药汤,然后在尉迟真金万分惊讶的神情中,淡定的舀起一勺药汤,极其细心地用唇试了试温度,然后又顺其自然地送到了尉迟真金唇边。

尉迟真金一愣,随即脸就红了一片,别扭地转了头,淡淡说了句:“不必!”身手就去拿碗。

狄仁杰不说话,却依旧是笑了退了半分,然后再次执着地将勺子送到了尉迟真金嘴边。

尉迟真金有心一脚踹过去,却怎奈伤势未愈,连支着身子都有些吃力,这时候,向来以武力著称的大理寺卿是连个药碗都抢不过来的。

于是,尉迟真金在心里默默念了几句“虎落平阳被犬欺”又暗自腹诽“狄仁杰你等着,本座好了绝对不会饶过你”等话,然后极其不习惯却又有两分期待地犹豫着含了那药在口中,慢慢吞了下去,尉迟真金心中又升起三分奇怪:这药向来喝着苦涩难忍,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竟也觉得,没那么难喝了。

看尉迟真金先是一脸惊异,再到暗自磨牙,最后犹豫不决地含了勺子,再后来就是一脸的莫名。狄仁杰不由得也挂上了几分笑意,心里却是几分难过:这人,许多年来,也不知一个人扛了多少,看样子,竟是没被人这么事无巨细地照顾过。不过没关系,尉迟真金,从今日起,你有狄仁杰!

所以很多年以后,即使二人已在一起生活了许久,每次尉迟真金旧疾复发的时候,狄仁杰都坚持着,一勺一勺的将药喂到那人口中。而在这许多许多年以后,尉迟真金也终于习惯了,每次有人将一碗碗又苦又涩的药吹凉了再送到他的唇边。其实回想起来,那段日子,让二人都觉得,不枉此生!

尉迟真金性子冷,却也不是那扭捏之人,既已心心相印,这药喂就喂了,若这世间有三分温暖,便是任谁都不愿意独自一人面对着寒冷和苦难的。大理寺卿以前官居三品,斗智斗勇的一个人扛着大理寺,扛着大唐的律法,如今,卸了担子,大理寺卿也不过是一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人,若真有人殷勤关照,又为何不能寻求三分温暖?

25 Nov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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